《下子巖洞游記》
陳少奇
在桂陽縣那些方方正正的格子里,我們是被文字豢養(yǎng)又囚禁的一群人。我們推敲平仄,斟酌典故,以為這便是與美最近的距離。直到汽車碾過最后一段水泥路,闖入這片連地圖都拒絕記載的蒼綠,我們才恍然——真正的詩,從來不在紙上。

我們的車在前頭猶豫。岔路口像一個個懸而未決的謎題。輪下的路從水泥退化為碎石,再從碎石隱入草痕,仿佛文明在這里層層剝落。當(dāng)車子徹底停在一個恍若時間盡頭的小村莊時,我們成了被現(xiàn)代導(dǎo)航遺棄的孤兒。密林張開綠色的胃袋,將我們這些標(biāo)點符號般的存在,吞進它無始無終的迷宮。
折返是另一種前行。當(dāng)我第二次穿過那片村后山林,風(fēng)在松針間調(diào)制著不同濃度的寂靜。而奇跡在于——那兩輛固執(zhí)跟隨導(dǎo)航的車,竟比我們更早抵達。這仿佛某種隱喻:在通往未知的路上,正確的歧途比筆直的錯誤,往往更接近本質(zhì)。
洞口是大地微微張開的唇。
黑暗稠得如同實體。手電光柱刺入時,能聽見光與黑暗摩擦的嘶鳴。這光太年輕,太急躁,向上攀援時被古老的穹頂溫柔吞噬,只勾勒出鐘乳石群模糊的輪廓,像諸神未完成的雕塑。

水聲就在這時滲入耳膜。不是流淌,是某種更古老的語言,用一滴與另一滴之間的間隔,訴說關(guān)于時間的故事。它讓黑暗顯得更黑,讓寂靜獲得了重量。
我們變成了一群用腳趾閱讀的盲人,在凹凸不平的史書上深一腳淺一腳。石幔是凝固的瀑布,石筍是企圖觸摸天空的野心,而石柱是天地終于完成的第一次握手。這些石頭在生長,以遠比愛情緩慢的速度。我們短暫的生命,甚至不足以見證它們一次完整的呼吸。
然后,它出現(xiàn)了。在那個豁然開朗的洞廳,它靜靜地站著,像在等待某個早已被世界遺忘的約定。
那是一柄由整座山脈的耐心雕琢而成的傘。傘柄需要三個人的擁抱才能丈量,是大地伸出的、最沉穩(wěn)的骨骼。傘蓋從頂端鋪開,弧度完美如初生的宇宙邊緣,薄處透著光,仿佛下一秒就會在風(fēng)中微微顫抖。
在這件作品前,我們突然都失了聲。任何人類的創(chuàng)造都顯得倉促而粗糙。它站在那里,就是一整個地質(zhì)紀(jì)元的結(jié)晶,是星球獨自完成的、不求任何人欣賞的杰作。千萬年的滴水穿石,在這里不是破壞,是建造;不是流逝,是沉淀。
我忽然明白,所有的迷路都是必由之路。若沒有先前在綠色迷宮里的惶惑,沒有折返時的遲疑,沒有在岔路口品嘗過的茫然,我們抵達的或許只是又一個“景點”,而非這處神跡。

人間道路大多標(biāo)示明確,我們行色匆匆,唯恐誤了時辰。可真正的造化,從來只向那些敢于迷失的人顯露容顏。
歸途上,車窗外的世界重新被電線與廣告牌填滿。但我知道,有某種東西已經(jīng)不同。當(dāng)我合上眼,就能看見那柄由永恒親手撐開的石傘,它在我內(nèi)心的黑暗里繼續(xù)生長,像一句永不結(jié)束的詩,提醒著我——最美的文字,終究是大地本身書寫的。而我們這些在紙上討生活的人,不過是在摹寫它億萬分之一的光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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